【我与林毅夫】余淼杰:永远的导师

发布日期:2017-05-07 11:09    来源: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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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淼杰教授与林毅夫教授

今年是林毅夫老师从教三十年的年份。严格来说,我不能算是林门弟子,但掐指一算,我来CCER工作也超过十年了。十年之中,受林老师的指点、帮忙、推荐无数。虽非入门弟子,但受林老师的点拨次数恐怕也可堪比一般林门弟子。春日易懒,但总觉得需静下心来写点文字,记下这些年林老师的帮助和指导,哪怕是挂一漏万。

最早听说林老师的大名,事实上是96年大三暑假到北大学考研辅导班的时候,在北大三角地书店买的一本《中国的奇迹》。在此之前,自己对中国经济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连一知半解都没有。看了那本书之后,虽说对书中部分内容还是似懂非懂,但的确有豁然开朗的感觉。二十年之后的今天,依然觉得那本书是经典之作。两年前,同一位研究做得非常出色的教授聊起来林老师的书,他认为林老师用两个关键词成功地刻画了中国经济的改革前约15年的发展(1978-1994),那就是比较优势和经济收敛。毕竟,改革开放的前15年,中国经济的发展主要还是得益于走出口导向型的发展战略,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而林老师之所以认为中国经济能不断地发展,乃至最后成为全球最大经济体,其理论基石又是经济收敛理论。虽说这两个概念都不是林老师发明的,但林老师把它们放在一起,并用之来系统诠释、解读中国经济则是林老师的首创。特别地,林老师强调符合比较优势的产业是不需要政府补贴,是可以通过市场机制自我实现其“自生能力”的。总之,林老师因为这本书开始真正出名,开始走向世界。而自看了那本书之后,我也就不知不觉地成了林老师的“粉丝”。

十年之后,我博士毕业后到港大工作,权衡再三,也终于下定决心回大陆工作。其时有幸接到CCER的面试邀请,心中暗想:如果CCER给offer的话,我一定要去。记得很清楚,在波士顿参加AEA面试看到林老师时候,就好像见到了心中的英雄、明星一样,特别激动,觉得发挥得比其他面试要好。大约一个月之后,接到了CCER的林老师的offer,我想都没想,马上签字,快递寄出。从拿到offer到寄出确认信,耗时不超过五分钟。虽然我那时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我相信,有林老师在,来CCER错不了。

一年之后,有幸随林老师一起到芝加哥面试新老师。有一个小事,过了十年但记忆犹新。有一次,我和林老师一起出门打车,到了之后,我正准备掏钱付费,其实不多,也就是20多美元,但林老师坚决地把我拦住。说:“你挣钱不容易,我来。”接着,对黑人司机说:“let us make it 30”。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温暖,也很感动,觉得林老师特别地亲切。

 在学术上,林老师对我的帮助也很大。刚来时,那时林老师已经很忙,但他每周二都跟我们年轻老师吃工作餐,问问大家各自研究的进展情况。如果时间比较充裕,就会周二下午听听年轻老师讲讲自己的工作论文,并提一些建议。有一次他说,我们做经济学研究一定不要画地为牢。比如有人做应用微观,就整天沉迷于回归的细节,而看不到宏观全局。而做应用宏观的人,也要切忌研究空而无物,重要的是融会贯通,触类旁通。那一席话直到今天,对我帮助还是很大。

2007年的冬天在北京郊区开会, 跟林老师一起散步,聊到如何写论文做研究。我问林老师,模型回归等做好之后,该怎样才能写出比较漂亮的英文论文呢?林老师说,因为英语不是我们的母语,一开始写起来觉得有力没处使很正常。一个好的方法就是把五、六篇相关的经典论文同时放在桌面上,慢慢研究琢磨。“当然不是说要去抄袭他们,但同时读,读多了,就会对文章如何起承转合自然触类旁通。”事隔多年,林老师的这个教诲我依然记得很清楚。事实上,回想起来,没有林老师的或明或暗的指点和扶持,自己可能很难在如此激烈竞争的学术环境中生存下来,更别说发展。

之后,我经常参加发展组的组会,也终于有机会跟林老师合作论文。我们经常一起讨论论文的细节。2008年春季的一个傍晚,跟林老师讨论完论文的进展后,林老师得去跟学生讲中国经济专题,他让我也一起过去听听,以便更好的把握他的主要学术观点。我就坐林老师的车过去理教。不消说,300多人的教室基本上都坐满了。林老师具体讲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林老师的讲课逻辑非常缜密,而且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如果录下来的话,马上就可以成书出版。而且,不知不觉间,两节课就过去了,我记得当时课间是没有休息的。听林老师的课,好比读马克思的书,如果你认同他的理论假设、出发点,那么基本上很难找出其理论逻辑的漏洞。林老师的这个功夫,哪怕到今天,也是我要好好学习的。

不消说,林老师相当忙,也十分勤奋。事实上,只要林老师在北京,他基本上都是晚上在单位里加班的。我们年轻人因为晋升压力,晚上在单位加班是很正常的。那时,CCER总有几间办公室晚上是亮灯到很晚的,林老师的办公室就是一间,而且通常是关灯最晚的一间。林老师通常都是过了午夜才走路回家的。或者也是为了锻炼身体,林老师走起路来也很快。所以,我也好几次有缘在深夜和林老师一起疾走。

2008年5月底,林老师马上就要离开经济中心去世界银行任职了。我们自然是非常不舍,因为也不知道林老师是否还愿意回来。毕竟正如一位老外朋友说的,以林老师的学术和社会影响,世行任期结束之后,如要去欧美的世界一流大学当教授,那是很容易的事。带着许多疑问,我一天晚上去跟林老师道别。正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从302外面的门缝里看到,林老师发现了窗户边有点尘埃,他轻轻地用手把尘埃弹出,扔到垃圾桶。我于是大胆断定,林老师跟我们一样,也是同样的不舍。所以,我没有问林老师是否会回来,因为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林老师在世行四年,忙是不消说的。这几年,我也没少打扰他。记得有一次评副教授,需要推荐信,因为要得急,需要请他第二天就帮写。我本来不抱希望,多少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意思,没想到林老师第二天果然就帮我提交了,而且他那时好像还是在非洲或其他地方出差。事实上,过去十年,我已经记不清林老师帮我写了多少推荐信,有评职称、有申请课题、有出书求推荐语,也有申请参评各种奖项。平心而论,没有林老师的无私地不懈地大力推荐、栽培,自己在学术界上不太可能有什么成绩的。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我都特别的感激,同时也特别地惭愧,总觉得成绩寥寥,辜负了林老师的期望和栽培。

2012年5月林老师回来,学院组织了个规模盛大的欢迎会。在此之前,林老师先做了个讲座谈中国经济。其时,整个学术界、官方主流媒体都一味强调增加消费拉动内需,认为增加消费是帮助中国走出全球金融危机的康庄大道。我其时自己心里对这个观点是打了个问号的。因为道理很明显,居民持久收入不增加的话,何来的增加居民消费?但主流的声音是如此的大,大有众口铄金之势,所以我也没有写文章辩驳。但林老师在那次会上非常明确地提出:拉动内需没错,但不能通过增加居民消费,而是应该通过投资这驾马车。当然,可以通过减税增加私人投资,也可通过增加基建实施增加公共投资。我那时听了这话之后,震动真的很大,倒不全是因为认同这个观点,而在于佩服林老师的这份“敢为天下先”的勇气。真是“众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于我而言,要我说这些话需要勇气。但对林老师来说,可能已经是很自然的事了。 所以,我在欢迎会上也说了,特别佩服林老师,林老师的这席话可谓“举世皆浊我独清”。

也是因为林老师的举荐,我过后不久接了个联合国的课题,做中国的产业升级和减贫。2012年8月份同林老师一起去维也纳开会。课题的成果是一本书,准备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论文写得还算顺利,主编也挺满意的,但就抓住一点:认为比较优势理论不见得对解释中国经济发展很重要,因为比较优势是可以动态发展的,比如说中国目前的主要出口品其时多是资本密集、技术密集产品。虽说我并不见得认同他的观点,但觉得也不是什么本质的事情,再说人家非常资深,就想认同他的观点算了,加个脚注,一笔带过,文章早点接受,发表完事。跟林老师聊起此事,林老师一脸正色,说:“那怎么能因为他资深就不跟他辩呢?”在林老师的鼓励下,我在发言中着重强调,虽然中国的出口品目前多为资本密集、技术密集产品,但其实主要因为加工贸易的缘故。其他国家看中的正是中国的劳动力比较便宜,所以,说到底,劳工低成本的比较优势是最主要的原因。对方也对这个解释表示接受。这件事对我触动也很大,林老师是真的在言传身教地教我们:不唯上,只唯实。

事实上,林老师的这个观点对我后来的研究启发也很大。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专注做加工贸易的研究,毕竟加工贸易占中国外贸的“半壁江山”。抓住了加工贸易,就相当于抓住了中国外贸研究的牛鼻子。后来自己的研究成果居然也很幸运地获得英国皇家经济学会奖,得到国际学术界的承认。我想,没有林老师当年的点拨,自己可能不知道还会在黑暗中摸索多久。

或许是因为研究国际贸易的原因(我的研究领域跟林老师的研究方向比较接近),又或许是林老师有意栽培,许多国际会议,如果林老师太忙、去不了的话,经常举荐我代表参加。这样不知不觉间也跑了近40个国家。但不管是在纽约,还是在雅加达,又或是在非洲,只要提出林老师,不管是否认同林老师的观点,大家都会对林老师竖起大拇指,称赞林老师是“a very impressive person”。而我也因此有机会时不时跟林老师出差。林老师不管多累多忙,他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时候,都是精力充沛、笑容满面,而且永远充满自信。记得2014年非盟会议,有幸跟林老师一起去埃塞出差。我们是先一天到,休息之后再讲。而林老师是早上6点到亚的斯亚贝巴,9点就在大会上做主题演讲,而埃塞的总统就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做笔记。时至今天,当我面临困难,面临挑战,在各种重要的场合需要发言时,想起林老师的自信、林老师的笑容时,总会觉得多了许多从容,添了不少信心。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没有太多时间读很多本书。同样,当我们的后辈想要理解我们这个年代,理解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初二十年的故事,他们不太可能有太多的时间读许多书。但我相信,林老师的《中国的奇迹》是我们这个年代可以传世的不多的一本经典著作。其实林老师的这本巨著并不只是讲比较优势和经济收敛,更重要的是强调没有套用任何现成的经济学理论去解释中国经济,所以,应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正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这一思想也在林老师三十年的研究中一以贯之,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这也是他在后来的著作《本体和常无》所强调的精神。

电影《一代宗师》说有句话,一代武林宗师会经历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下、见众生。江湖也好,学术也罢,我想可能大致都差不多。我有幸跟林老师共事的这十年,应该已是林老师到了“见众生”的阶段。如同其他同事、同学一样,我受益许多。而比起那些无缘直接认识林老师的人来说,自己无疑是十分幸运的。所以,在纪念林老师任教三十周年之际,请允许我说一声:谢谢您,林老师,我永远的导师。

作者: 余淼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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