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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用好最重要的几年?——校友徐高9月6日演讲记录稿

发布日期:2013-10-17 04:38    来源: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

怎样用好最重要的几年?——校友徐高9月6日演讲记录稿
 发布日期:2013-10-17 17:13:00 来源:本站         浏览:978         字体:大 中 小     打印

 

怎样用好最重要的几年?

——给国发院研究生新生谈学习经验

 

徐 高[1]

2013年9月6日

 

同学们:

大家好!非常高兴回到这里和大家交流。我知道现在这里已经改名为国家发展研究院了。但还是让我用我熟悉的名字,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来称呼这个地方。

在讲台上看着各位新同学,我很有感触。十年前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日子,我作为中心的一名新生,跟今天在座的各位一样,坐在下面听当时一位中心老师勾画中心学生的发展路径。当时的我很难想到,十年后我会站到讲台上来,给同学们介绍经验。

过去十年我走过的道路还算顺利。有不少人问我秘诀是什么。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的抓住了不少机会。但后来我慢慢体会到,在一个个偶然的机会背后,有一些必然。怎么去把握这些必然,就是今天我要跟各位同学分享的主要内容。我相信,作为几年前才从中心走出去的毕业生,我的经验对大家会有帮助。而与中心那些欧美名校毕业、目前已在经济学领域有相当声誉的老师们比起来,我的发展路径也更容易为大家所复制。我也相信,在座的各位拥有比我更好的条件,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在未来的道路上走得比我更顺利。

 

一、三个理论蕴含的道理

 

接下来,我以三个理论来开始我的演讲。我这么做有两重用意。第一,这些理论凝练地表达了我这些年的一些深切感受,包含了我最希望给大家介绍的经验。第二,很多人都觉得理论很抽象,甚至错误的认为它们是学者关在象牙塔里的自娱自乐。大家马上就要开始高级经济学理论的学习,可能或多或少的也会产生类似感觉。在下面的演讲中,大家会发现理论怎样深刻地体现对世界的洞察,又如何能直接指导我们的生活。希望可以通过我接下来的讲述,预先增加一下大家对理论的信心。

 

随机游走中趋势项的重要性

我要讲的第一个理论是随机游走。在金融学课程中,同学们会碰到这块内容。随机游走是一种很简单的运动。假设有一个物体可以向正向和负向两个方向运动。每一秒钟,物体都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往正向走1米,另有二分之一的概率往负向走1米。换句话说,这个物体每秒钟都扔一次硬币来决定下一步的走向:如果硬币正面朝上,就向正向走1米;反面朝上,就向负向走1米。这个物体做的就是随机游走运动。它的运动轨迹看起来毫无规律,一会向正向,一会向负向。但由于它每次向两个方向的概率、以及步长都一样,所以这个物体所处的位置以起点为中心,服从正态分布。换句话说,如果在这个物体开始运动的时候做预测,未来任何一个时点,最可能找到这个物体的位置还是它的出发点。

但是只要加上一点点不同的东西,这个随机游走的轨迹就会大变样。如果这个物体在每次扔硬币之前,都先朝正向移动非常微小的0.01米,就变成了带趋势项的随机游走。与每次1米的随机步长比起来,这个0.01米的趋势项看起来微不足道。但有没有它却完全不同。

如果把这两个运动放在一起观察。在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二者不会有太大差别,趋势项的影响完全被随机步伐所掩盖,很难区分两个物体中谁在做纯粹的随机游走,谁又做的是带趋势项的随机游走。但如果时间足够长,两个运动的差距就会逐渐拉开。做带趋势项的随机游走的物体会缓慢、但稳定地向正向移动,直到正无穷,从而与纯粹随机游走的物体拉开越来越大的差距。随机效应完全被积累起来的趋势力量所打败。

趋势的力量,是我领悟到的最重要的一点:成功的关键不在于那些随机游走的步伐,而在于对这些微小趋势的坚持。只要每天都朝选定的方向前进一步,哪怕进步非常微小,都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后累积出显著的成果。

不过,因为两个原因,坚守趋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第一个困难在于认识。什么是应该坚持的趋势,是好的趋势,在事前很难知道。有时甚至要在碰壁多次之后,才能够找到这个趋势。举个我自己的例子。我在上初中的时候,近视度数已经接近600了,让我陷入了长时间的恐慌。试过各种办法好像也没什么效果。后来我不知道从哪儿看到一个方法,说每天晚上睡觉前做一遍眼保健操,就能减缓近视度数的加深。我于是开始尝试,并坚持了下来。正是从那以后,我的近视度数上涨得就慢多了。但在这样做的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对还是错,甚至曾怀疑这样是否会适得其反,因而有过多次的动摇。直到坚持了多年之后,我才确认了这的确是个好方法。这个亲身的经历告诉我,要发现并确认一个好的趋势项并不容易。因为趋势的力量在短期内为各种随机冲击所掩盖,很难被察觉。而如果发现不了,就谈不上坚持。我这次来跟大家交流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告诉大家在未来几年的研究生学习中,在各种各样的随机干扰之中,有哪些是值得大家坚持的趋势项。

第二个困难在于激励。趋势项通常很难带来及时的回报,因此必须要有一颗不为外界干扰所动的本心才能坚持。相信很多同学都喜欢玩电子游戏。有这方面经验的同学应该知道,玩游戏有时也挺辛苦的。要花不少时间来练级,还要费心思来解谜题、打怪物、过关。既然这么麻烦,为什么大家还乐此不疲呢?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玩游戏有及时的回报。当你在游戏中干掉了怪物、捡到了宝贝,让游戏人物成功升级,都能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这种及时而来的正反馈会激励玩家继续玩下去。但生活不是玩游戏。那些正确的趋势往往不会产生及时的回报。甚至有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很难看到坚持的效果。如果你发现自己每天坚持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却没什么效果,而旁边一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人,却因为好运气而跑自己前边去了,心态很容易失衡,就可能放弃了。

不过,越是这种情况,就越要坚持。如果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正确趋势项,哪怕短期内看不到坚持的效果,也不要放弃。人生是一个长跑,有足够长的时间让微小趋势累积起来发挥巨大作用。我们要做的就是坚持不懈,每天向正确的方向迈出一小步。只要每天睡觉前你能够对自己说今天又前进了一步,不管这一步多么微小——哪怕只是想清楚了一个小问题,或者仅仅记住了一个单词——也都足够了。这样积累下来,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看到自己明显的进步。

对这一点我自己深有感触。最近十年我每年都觉得自己提高不少。十年之后回头来看,甚至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如果说我走得还算顺利的话,那么这种顺利主要来自于对那个0.01的坚持,而非那些随机的1。世界很公平,给了你很多好的1,就会给你很多坏的1。而它们都是我们所无法掌握的。在这种随机的起伏中,我们能坚持的,且应该坚持的只是那个0.01,那个趋势项。

 

超越平均统计量

今天我要讲的第二个理论是平均统计量。大家会在博弈论课程中学到Spence的教育模型。这个模型是Spence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主要原因。Spence揭示了教育在发送信号方面的作用。他发现就算教育对提升个人能力没什么帮助,接受教育也是有好处的。只要一个人接受了教育,就向其他人发送出了一个信号,可以就此把自己与那些没有接受过教育的人区分开来。大家在研究生一年级的时候都会学习高级经济学这些很难的课程。那些把这些艰深的课程学下来了,并还取得不错的成绩的人,就在向外发送出了一个“牛人”的信号。

Spence的教育理论可以给我们一个启示:外界对一个人的评价,很大程度上受到所谓平均统计量的左右。从信号的角度来看,人分属于一个个类别——你是干部,他是工人;你是硕士生,他是本科生;你是北大的,他是清华的......这些类别给每个人都贴上了形形色色的标签。而我们观察某人,第一眼并不是看到这个人本身,而是先看到他所属类别的共性,类别的标签,也就是这个类别的平均统计量。我今天第一次跟大家见面,和各位并不熟悉。所以现在我眼里看到的是中心新一级同学这个群体。我会想到中心以前的学生是什么样,进而把这些形象套在大家身上,从而形成一个初步的印象。我这就是在用中心新生的平均统计量来理解大家。只有和你们接触多了,我才会慢慢了解到你们每个人的个体特征,也就是所谓的个人统计量。

平均统计量的影响力很大,既可能让人失去斗志,也可能令人躺在成绩上睡大觉。正因为此,大家更需要摆脱平均统计量的干扰,坚守本心,最终超越平均统计量。

这一点上,我有两方面的经验可以跟大家分享。确实,我们不能怪别人用贴在自己身上的标签来做评判,因为这是信息不对称下他们的最优选择。但身处较低平均统计量的感觉也确实不好受,会让人很有挫折感。在我从中心博士毕业的时候,国内一流大学的教职只向海归博士开放。我们这些本土博士生甚至连申请的机会都没有。这也不能怪这些学校势利。至少在那时,“海龟”博士的整体水平确实明显高于国内“土鳖”博士。因此,用这两个平均统计量来筛选,学校虽然有可能漏掉“土鳖”中的优秀人才,但仍然能够以较低成本找到合适人才。反过来,如果放开国内博士的申请,学校就得一一甄别每个应聘者的个人统计量,工作量会增加很多,选错人的概率也相应上升。话虽如此,这种状况在我们这些“土鳖”看来确实也挺不公平的。当然,我最后找工作的结果还算不错,在世界银行谋得了一个经济学家的职位。但找工作的经历让我深切感受到了身处较低平均统计量的无奈。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取得成绩,需要比那些有更高平均统计量的人付出更多。有时,甚至需要做很多努力才能和别人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但越是这样,就越不能松懈。如果放弃了努力,就失去了超越平均统计量的机会。更严重的,甚至有可能逐步被平均统计量甩下,而滑落至更低的平均统计量中。

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身处较高平均统计量所带来的成就感,有时甚至是虚荣感。我在世界银行做经济学家的时候就明显感觉到了这个国际机构带来的光环。作为世界银行的专家,我在各处都受到礼遇,让我这个刚毕业的学生感觉很好。但这样的氛围也很容易让人感到满足,从而慢慢失去斗志。不过,如果真这样躺在平均统计量上睡大觉,平均统计量就成为了个人发展的障碍。

经过了这些之后,我认识到个人必须不断提升自己的个人统计量,进而摆脱平均统计量的束缚。平均统计量不管是高是低,都是别人的。真正重要的是属于自己的个人统计量。所以自我坚持非常重要。不管别人用什么样的平均统计量来看自己,自己都需要坚持努力,持之以恒。这样做下去,你慢慢会发现自己逐步甩开了平均统计量。到一定程度,别人就不再以贴在你身上的标签来评价你,而逐渐注意到你的个人统计量。更进一步,你甚至有可能开始反过来影响平均统计量——别人会因为你属于某个类别,而对这个类别的人高看一眼。这就完成了对平均统计量的超越。

在座的诸位现在已经被贴上了这样或那样的标签,被划入了这样或那样的平均统计量之中。这些平均统计量或许会给你们带来光环,让你们自我感觉良好;也可能给你们带来挫折,让你们觉得气馁。但大家不要把这些平均统计量太当回事,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坚持住自己的本心。只要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努力,你就能不断超越平均统计量,树立起自己那个耀眼的个人统计量。

 

弱连接的威力

我要讲的第三个理论是弱连接的威力。这属于社会学的内容。1974年,一位名叫Granovetter的社会学家写了一本非常有名的书叫做《找工作》。英文名是“Getting a Job”。书中他介绍了对找工作行为的研究成果。他发现,效果最好的找工作方式是通过别人介绍,成功概率大概在55%。看起来,不管东方西方,人情还是最重要的。但他也发现,那些帮你成功介绍工作的人大都不是那些与你关系特别密切的人。很多情况下你跟别人也就有几面之缘,属于范范之交。在社会学中,这种较为松散的人际关系被称为弱连接。与弱连接相对的是强连接。那是人与人之间非常紧密的关系。比如说父母兄妹之间的关系就属于强连接。

但一个人拥有的强连接关系不会太多。社会学有一个结论,认为一个人的强连接关系不会超过150个。这个150被称为“邓巴数”。这不难理解,建立强连接需要比较苛刻的条件;而维持强连接也需要不小的成本。要在彼此之间建立起紧密的人际关系,需要两人之间有相当多的共同点——比如共同的血缘、共同的爱好、共同的经历等。在这些共同点之上,还需要长期交往,才能建立强连接。强连接关系建立之后,还需要持续投入时间和心血来维护。正由于建立及维护的成本都很高,所以一个人不太可能有太多强连接关系。

正因为强连接数目有限,所以一个人没法通过强连接触及到很多人。就整个社会来看,强连接所形成的人际关系网是不连通的、分割的。强连接把社会中的人分成了许多彼此之间没什么交集的小圈子。虽然在每个小圈子中,个人统计量可以顺畅传递,但受这些圈子规模的限制,传递的距离不会太远。用大白话来说,就是仅凭与你关系密切的这些人,很难把你的名声传递得很广。

真正把社会中所有人都连接在一张大网之中的,是弱连接。社会学里边还有一个叫“六度分割”的定律,说世界上任意找两个人,在中间插上五个人就可以拉上弱连接的关系。比如,我和林毅夫老师相互认识,林老师又认识李总理。这样,我通过林老师就和李总理建立了弱连接的关系。显然,李总理和美国总统奥巴马之间也是相互认识的,所以我通过两个人又连上了美国总统。再举个例子,我在中心的导师陈平老师是做混沌金融的。金融大鳄索罗斯对陈老师的研究成果很感兴趣,跟他聊过好几次,因此相互认识。而施瓦辛格在加州做州长的时候,索罗斯给他做过顾问。这样,我通过两个人又和电影明星施瓦辛格拉上了关系。这样的例子每个人都可以举出很多。这些都是弱连接威力的体现。

这说明,要把自己的个人统计量尽可能广的传播出去,最应该依靠的是由弱连接关系形成的人际关系网络。因此,那些只是认识你的人怎么看待你,对你来说最为重要。如果你在他们之中建立起了良好的口碑,你的声誉就会被广泛传播。而口碑的建立,靠的是自己踏踏实实的做好每一件事。你要知道,你在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有很多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把每件小事都做好,就赢得了周围这些人的认可,就能逐步在弱连接网络中树立起自己的口碑。有了这样的口碑,不愁机会不上门。

我再给大家讲讲我的亲身经历。我的职场道路走得还算顺利。在中心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在IMF实习了差不多两年。而我博士一毕业,世界银行就给了我经济学家的职位。两年后,我从世界银行转到UBS做了高级经济学家。再过一年,我又到了光大证券做首席宏观分析师,直到现在。很多人都问我找工作的秘诀是什么。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只是觉得自己运气好。后来我想通了,这里面最重要的诀窍就是踏踏实实做好手头的每件事,不断提升自己的水平。这样就能在周围建立起自己的口碑,让好机会自己找上来。实际上,从IMF开始,我的每份新工作都是我之前的老板给介绍的。

上面给大家讲了三个理论。它们总结起来,核心就是告诉大家不要被外部的环境或看法所左右,而要坚持不懈,做好自己应该做好的每一件事情。而对在座的各位来说,现在就是要认真学习。大家不要去想那些随机的东西,那是你控制不了的。你能控制的只是在随机冲击之下对趋势项的坚持。当你朝着自己设定的方向坚持努力,每天都进步一点,你的能力和水平就会持续提升,个人的声誉也会随之树立,机会就会自动找上门来。我不敢说这是什么“成功哲学”,但它确实是我一路走来的深切感受。

 

二、中心学习的三个台阶

 

比较务虚的讲了一些感悟之后,下面我来谈谈中心的学习生活。在座各位是研究生新生,未来一段时间的首要任务是学习。只有全面扎实地掌握了经济学理论知识,才能为未来的研究和工作做好准备。而中心为大家提供了非常好的学习条件。要充分利用这些良好条件,我认为需要跨越三个台阶。

 

第一个台阶:从书本和课堂学习经济学理论知识

第一个台阶是在课本和课堂上学习经济学理论知识。这一步的重要性怎样强调都不为过。有很多同学在学习的过程之中,甚至在学完了整个课程之后,都觉得经济学抽象的理论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用处。而在次贷危机爆发之后,很多人对经济学提出了批评,更让一些同学感到迷茫。但我要告诉大家,你们即将学到的这些经济理论非常有用。我在业界工作得越久,这方面的感受就越深。经济学理论,尤其是大家即将开始学习的高级经济学理论,虽然看起来抽象,但确实能带给我们观察世界的深刻洞察力。这是没有学习过这些理论的人所无法具备的能力。

现在大家随便看看财经媒体,会发现好像到处都是“经济学家”。什么样的人,不管是什么专业背景,都可以指点经济。但你仔细观察一下,会发现很多人深度有限。看起来滔滔不绝,其实都是人云亦云,甚至漏洞百出。

举个例子,大家如果关注中国经济,会知道现在对影子银行风险的谈论很多。而银行理财又是这方面讨论的一个焦点。银行通过发行短期理财产品来募集资金,打包之后变成长期贷款发放出去。这种借短贷长的方式会带来期限错配问题。一旦短期资金链接不上,长期贷款又无法及时变现,就会发生偿付问题。很多人看到这种情况,就想当然的认为其中风险很大,早晚要崩溃。我们金融系统的一位资深人士甚至还专门撰文,把银行理财比作庞氏骗局。但这些都是经济学门外汉对这个问题的粗浅、甚至错误的认识。如果你学习过Diamond与Dybvig发表于1983年的讨论银行系统的经典文献,就能理解期限错配是银行存在的前提。用自身资产负债表的期限错配来化解实体经济中资金供需的不匹配,是银行为实体经济做出的最大贡献。所以如果要把期限错配与庞氏骗局划上等号的话,就是把所有银行就当成庞氏骗局了。这里面的真正风险不在借短贷长,而在于影子银行借短贷长的行为缺乏来自政府的紧急流动性支持,因而有被挤兑的风险。而化解这种风险的方法也并不是全盘否定,而是设立类似存款保险的机制来对影子银行加以监管和支持。没有经济学理论素养的人是看不到这么深的。

经济学理论还有第二个重要用途——它构建了经济学家相互交流的基础。外行人可能觉得经济学们相互争论不休,分歧很大。但实际上经济学家之间共识远大于分歧。这些共识,就是那些浓缩为经济学理论的看法。一个缺乏经济理论素养的人,根本无法参与到经济学家们严肃的讨论中去。我再给大家举个例子。在座诸位可能知道中国经济现在面临着消费偏低的问题,即居民消费占整个经济的比重太低。消费太少,内需就不足,经济增长就缺乏动力。所以现在政府正着力推进消费的扩张。而要让居民多消费,就需要增加居民收入。所以很多人提出了涨工资来促进消费的方案。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工资涨了,居民收入就多了,消费也就多了。但这个简单逻辑在微观层面虽然成立,在宏观层面却讲不通。工资上涨确实会让有工作的人增加收入,但同时也意味着人力成本的上升,因而会促使厂商更多地用资本来替代人工,从而抑制就业。在宏观层面,在职人员工资上涨的正面效应会被就业下降的负面效应所抵消,从而让工资总额占整个经济的比重基本不受工资涨跌的影响。这是一个经济学在理论上和实证上都已充分证实的结论。因此,稍有经济学理论常识的人,都不应该提出这样的建议。反过来,如果一个人对这种经济学基本结论,甚至说是常识都不了解,显然不会有经济学家愿意和他做严肃的讨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经济理论的学习是大家融入经济学圈子的一个基础。

最后,除了经济理论本身之外,学习理论学习本身的过程也是非常必要的训练过程。学习理论其实就是在训练研究能力。经济分析的一些必要的方法和技巧,就是在学习过程中,由一个个章节,一个个习题,循序渐进地给培养起来的。大家跟着书本和老师的思路,就会逐步体会到构建理论的基本步骤。除此而外,高级经济学的学习压力很大,对大家的抗压能力也是一个非常好的锻炼。很多中心同学在毕业之后,都对第一年“三高”学习念念不忘,将其视为美好回忆。

因此,大家要把握好中心所提供的学习经济学理论的良好条件,为自己未来的发展打好基础。我还记得当年我在中心的时候,通过各种课程学习收获很多。当时中心要求修满26个学分就可毕业,而我最后的成绩单上有61个学分。这还没包括我在清华经管学院选修他们特聘教授开的四门课。这种大强度的课程学习让我很快对经济学理论有了全面而深入的了解,令我接下来的学习和研究受益匪浅。

 

第二个台阶:跟老师学做学问、学做人

从书本和课堂上学习经济学理论只是第一步。大家在中心要迈过的第二个台阶是跟老师们学做学问、学做人。这是因为有些东西是书本和课堂上教不了的,只能通过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潜移默化的传递。

教科书和学术文章上的理论看上去都很完善、很光鲜。但这并不是它们最开始的样子。一个理论从提出、到最后成型是一个不断探索、不断试错、不断打磨的过程。一篇学术文章的开端可能就是一个灵感闪现。从这个灵感到最初粗糙的框架,再到后来逐步完善成型的过程,就是研究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有许多方法和诀窍,是从书本和课堂上学不到的,只有跟着做研究的人一块做过,才能体味到。换句话说,怎么做研究,只能跟着做研究的人一起做过研究,才能学得到。因此,跟老师们学做学问是学习的又一个必要环节。

学做学问之外,学做人更重要。中心的老师中,有不少堪称为研究中国经济的大师。而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绝非偶然。用前面讲的随机游走的语言来说,大师有着令他成为大师的趋势项。这是大家在跟大师的交往之中需要去认真体会的。但要学到这些,需要多与大师们近距离接触,突破距离也会造成的隔阂。这就像远眺一座高山的时候,有可能被震撼,也可能感觉不过尔尔。但不管是在这两种中的哪种心态震撼或不屑的态度之下,都难以真正发觉高山的俊秀之处秀美在何处。只有走进山中,细细体察,方能领会到种种精妙之处。我们看一个大师也是一样的,不管是崇拜得五体投地,还是看轻到不屑一顾,都无法学到大师成功的真谛。只有接近了大师,把大师还原成一个普通人,你才能看到他的坚持所在,对他所取得的成绩有认同,为他们的付出而感动,也才能看察觉到他们在随机冲击中坚持的那个趋势项。而那,才是我们最应该向大师学的,也是能学得来的成功“秘诀”。

在跟老师和大师们学做学问和学做人的时候,大家要注意三点。第一,自己要上进。师长们都愿意与好学上进的后生打交道。那些自己不努力向上的人,很难进入老师们的法眼。第二,要主动。你的学习和进步是你自己的事情。老师没有义务,也不会成天揪着你告诉你这个重要,那个必要。所以你一定要主动找老师,而别指望反过来的情况会经常发生。第三,做好功课。问老师之前,得有自己的思考。一些明明在书本上就有现成答案的,就别拿来问了。老师们只有觉得你下了工夫,才愿意和你交流。

在这里我跟大家分享一下我从中心三位老师那里得到的收获。他们三位是我博士毕业论文导师组的三位老师。我从他们那里所学到的,远不止于经济学理论。

第一位老师是林毅夫老师。我因为参加过林老师的讨论班,所以跟他有很不少的交流。在经济研究方面,林老师有两句话让我感触很深。第一句是“一以贯之”。林老师非常注意对逻辑框架的坚持。林老师的比较优势框架看似简单,但与他讨论之后你会惊讶于这个框架的巨大解释力。林老师对各种问题的阐释都源于这个框架。这种逻辑上的自洽给林老师带来了强大的说服力。第二句是“不用名词替代分析”。这是很多半罐水经济学家们经常会犯的毛病,用一连串名词的堆砌来掩盖自己推理的漏洞。大家听听我下面的这句话:“由于人口红利的终结,中国经济的潜在产出水平正在下降,令增长速度放慢。因此迫切需要通过结构转型来释放制度红利,令经济焕发新的活力。”相信大家经常能在财经媒体上看到这样的语句。但稍微推敲一下,就会发现这句话相当模糊,中间有多处跳跃,并未形成严密的逻辑链条。

对林老师的这两句话我深以为然。金融业界的一位大佬曾给我说过,他所认为的优秀经济学家应该用统一的框架来解释各种经济问题。这让我很意外,也让我认识到逻辑自洽并不仅仅是理论研究的需要,也是实务界对宏观分析提出的要求。我做宏观分析的主要工作是写文章。业界有不少投资者说我写的文章清晰易懂。这也就是拜林老师所赐。像林老师那样,把逻辑链条梳理清楚,论述的说服力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在经济学研究之外,林老师常说的“不要坐在金矿上挖煤矿”,以及时常挂在嘴边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都给了我很大的触动。在频繁的接触中,我心目中的林老师从最初印象中的那个只身游到大陆的“神人”,变成了自己做人做事的标杆。

第二位是我在中心的导师陈平老师。在陈老师身上,我学到的更多的是做人。陈老师总是要求我们跳出理论细节的纠缠,问出基本的问题。陈老师认为,一个好的问题,可以打破思维中的障碍,为研究指出方向。问什么样的问题,是战略决策;而怎样回答问题,只是战术决策。问对了问题,研究就成功了一半。陈老师教给我的第二点是科学家的胸怀。在初次见面的时候,陈老师就告诉我学生不能怕老师,而要超过老师。只有学生能反过来教老师,科学才会进步。陈老师还要求学生不要“为尊者讳”,正确的就是正确的,错误的就是错误的,颇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味道。后来,我与陈老师在观点上出现了明显分歧,在一些理论问题上还有过激烈争论。但陈老师从来没有因为观点差异而打压我,反而对我的独立思考十分赞许。能够以这样宽广胸怀的人为师,是我的幸运。

第三位是我在中心接触得最多的一位老师,霍德明老师。我曾经连续三个学期做他高级宏观经济学课的助教。我从霍老师那里学到的是将经济学理论应用到现实的能力,或者按照霍老师自己的话说,“讲故事”的能力。经济学理论主要通过一个个模型来呈现。但模型只是工具,模型中凝聚的对世界的洞察才是我们学习经济学的真正目的。只有能把模型翻译成普通人也能听懂的故事,才算掌握了理论模型的精髓,也才能够把理论应用到现实中去。从这个意义来说,可以把经济学理论看成一个寓言故事集。经济学几百年发展所形成的认识,都凝聚在这一个个故事中。反过来,经济研究也就是把现实世界中得到的观察,提炼升华成为深刻的故事,并以数理模型的方式表达出来。正是在与霍老师的交流讨论中,我掌握了从模型中来,到现实中去的方法,建立起了将理论运用到现实的能力。

其实,用语言很难完全表达我从中心各位老师身上得到的收获。很多时候,所得来自于潜移默化之间,平时并不觉察,但日积月累却会给自己带来巨大变化。所以在座的同学要珍惜在中心的时光,尽可能多的跟中心的各位老师们接触,去体会他们的深意。在中国,能够积聚这么多经济大师地方不多,能够近距离接受大师们言传身教的机会也真的不多。

 

第三个台阶:通过助教工作学习、提高

仅有前两个台阶,中心的学习过程还不算完整。还有第三个台阶需要迈过,那就是通过助教工作来学习和提高。

从事经济研究这个行业,日常工作的很大一部分是沟通。我们要通过文章和语言,把观点传达给别人,进而说服别人。当然,沟通背后的逻辑、见识是最重要的。但光有认识深度还不够,还得懂得沟通的方法和技巧。演讲、写作都是需要通过“干中学”培养的必要沟通能力。这方面,中心的助教工作给了大家非常好的一个学习机会。

我在中心做了七个学期的助教,通过做助教得到的收获比自己在课堂上得到的更多。我还记得我生平讲的第一次习题课是在三教三楼的一个教室。当时,那个教室里和现在一样,黑压压坐满了人,后边还有人站着。那时我一进门看见这么多人特别紧张。但讲了几个学期之后,演讲的能力就练出来了。到后来,演讲时还很兴奋,更可以让听众们也都听得高兴。这就是助教经历带给我的能力和自信。参加工作之后,同事们都说我口才好。这个好口才都是当助教练出来的。所以大家不要把助教当成一个工作,而要把它当成一种难得的学习机会。

除了锻炼沟通能力,助教工作还是加深认识的过程。自己把一个东西看懂,和把这个东西给别人讲懂完全是两回事。要倒给别人一杯水,自己至少得有一瓶水。同样,要给别人讲懂了,自己必须对这个问题的方方面面把握得非常深入。所以,当助教还是一个倒逼的过程,会逼迫自己把之前所学做一个梳理,以形成更全面、更深入、以及更加有条理的认识。

在我看来,前面讲的三个台阶是中心学习必不可少的三个环节。只有走完了这三步,才算用好了中心所提供的学习资源,圆满的完成了学习的任务,为未来打好了基础。

 

三、一些学习经验

 

前面讲完了中心学习的三个台阶。在这三个台阶中,该怎么学经济学,我也有一些经验可以跟大家分享。

 

经济“洞察”的重要

经济学教给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是各个理论模型吗,是求解模型的各种方法吗,还是模型所表现的一个个故事?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但又都不是核心。经济学教给我们的核心内容是“洞察”。这是在头绪繁杂的经济迷局中一眼看到关键的敏锐感,是透过经济表象一眼看到本质的穿透力。这种洞察能力并不来自某个具体的模型或理论,而是通过长期学习和运用经济理论所形成的一种思维习惯,观察视角。

我通过几个例子来解释这种“洞察”是什么。首先,还是我国消费偏低的例子。一讲到消费偏低,自然的反应是要通过增加居民收入来提升消费。所以人们大多从怎么增加居民收入这个角度来分析这个问题。但这不是切入这个问题的正确视角。作为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经济学家,我会问的问题是:中国居民消费占整个经济的比例应该是多少?只有弄清了应该是多少,才有标尺来衡量现实到底是偏低还是偏高,才谈的上是应该提升还是降低消费比例。大家在高级宏观经济学中会学到Ramsey模型这个宏观分析基本模型。这个模型中有这个问题的答案。消费占比应该是多少,最终取决于消费者在时间轴上对消费的动态优化。如果消费者很有耐心,愿意把消费推迟到未来,那么当期消费占经济的比重就应该较低——消费者会把更多资源留给投资,从而把当期的消费转移到未来。较高的投资回报率也会产生同样效果。因此,分析消费偏低这个现实问题的突破口,在于居民跨期替代这个理论问题。这就是理论给出的视角和坐标。

我要举的第二个例子还是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欧债危机中的财政紧缩问题。欧元区有些国家国债太多,所以正面临债务危机。债务多了,直观的解决方法就是存钱还债来降低债务水平。所以欧元区的债务国现在都在搞财政紧缩,寄希望于通过压缩财政赤字来降低债务负担。不过,这些国家面临的债务风险并没有因为财政紧缩而降低,反而有加大的势头。为什么看似合理的减债措施并未真正见效?如果你掌握了经济理论,可以知道这个问题的实质很简单,就是一个财政乘数是多大的问题。所谓财政乘数,简单来说就是财政赤字占GDP比重每下降一个百分点,总体GDP会随之收缩几个百分点。由于财政紧缩会降低经济中的总需求,所以压缩财政赤字多少会让经济也受损。因此,财政乘数怎么也应该是正的。但如果财政乘数比1大,就意味着财政赤字收缩的同时,总体经济会收缩得更多——可能财政赤字规模下降了100亿,经济规模却缩水了200亿。这样,债务占GDP比重反而会越紧缩越高,加重而非减轻国家的债务负担。只有财政乘数明显小于1,财政紧缩才能达到预期目标。

经济学家们就是因为对财政乘数的大小有不同认识,因而在财政紧缩政策上分成了立场截然不同的两个阵营。像克鲁格曼这样的凯恩斯学派经济学家认为财政乘数很大,所以通过财政紧缩来降低债务负担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而坚决反对财政紧缩。另外一派以美国茶党为代表的经济学家则相信“李嘉图等价”,认为财政紧缩带来的政府需求的下降,会被民间需求的扩张所抵消,因而认为财政乘数接近0,所以认为应该搞紧缩。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大家争来争去的实质其实是一个参数的大小问题。能够透过复杂的现实看到这个实质,就是经济学理论化繁为简的神奇力量。

经济学洞察如果用好了,也会极大提升我们学习经济学的效率。很多时候,经济学学习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记就是它给我们的各种洞察。高级微观经济学的一块核心内容是一般均衡的存在性证明。讲到这部分的时候,老师会给你构造一个非常复杂的函数。这个函数非常神奇的满足一系列条件,可以套用数学上的不动点定理来证明它有一个不动点。这个不动点恰恰对应着一般均衡。这样就证明了一般均衡的存在。我相信,学过了这部分内容之后,不会有几个人能记住那个构造出来的奇怪函数。而且你应该会问,是谁这么天才的想出了这么复杂而又奇怪的函数,把这个经济学中的关键定理给证明了。

其实,这个函数背后蕴含着很直观的经济学洞察。在一组市场价格之下,如果你发现市场上某些商品有超额需求,也就是需求大于供给,只能说明这种商品对应的价格太便宜了。所以要做的就是把这个价格往上加一点。这样不断的调整下去,总会找到一个价格让所有商品市场都出清。把这个调整价格的过程用数学语言写下来,就是前面说的那个奇怪的函数。当然,为了让这个函数满足不动点定理的适用条件,我们还需要对函数形式做一些微调。但这都是技术细节,不重要。因此,一般均衡的存在性证明过程,说白了就是根据商品的超额需求状况,不断微调价格来让市场出清过程的数学化。这就是我学完了这部分理论后,脑子中剩下的洞察。有了这样的洞察,这看似很艰深复杂的知识点很轻易就能牢牢地记住了。

以上我说的这些例子,只是让大家对经济学洞察有个感性的认识。对这些洞察的真正把握,还需要大家在未来的学习和工作中有意识的培养。我建议,以后大家在学完了每一个经济模型之后,要问自己,到底这个模型是在讲什么事情,怎样用几句话来概括这个模型的思想,它又怎样增加了我们对经济社会的认识。经过这样持续的训练,洞察就会慢慢在我们的脑海中建立起来。

 

学习经济学理论的三条主线

由于大家即将开始高级微观、高级宏观、高级计量的“三高”学习,所以这里我再谈谈学习经济理论的一些心得。我认为如果循着三条主线去学习经济学理论,可以更容易建立起全面而深入的认识。

第一条是理论框架的主线。在学习任何理论的时候,一定要弄清楚各部分内容在整个经济学理论框架中处在什么位置,与其他内容有什么联系。

其实教科书中的“三高”都有着完善的框架。微观经济学从人的偏好、以及生产技术入手,首先研究人和厂商的行为,然后再把单个市场中人和厂商的行为放在一块儿形成部分均衡,进而研究市场的运行。当把所有的市场都放在一起同时研究,就进入了一般均衡分析的范畴。在这基本框架中,再加入时间、不确定性、人与人之间的策略性互动、信息等因素,来研究它们对人、厂商、和市场的影响。

宏观经济学的框架也很清晰。现代宏观经济学是微观经济学的自然延伸。只不过宏观经济学的研究对象包含了整个经济,并更加侧重于动态分析。宏观经济的核心模型,就是前面说过的Ramsey模型,可以被视为一个复杂化的动态微观模型。用这个模型可以讨论消费、储蓄、投资等基本问题。再按照研究课题的不同,在这个模型中加入货币、摩擦、结构等因素,就可以分析不同的宏观现象。

计量经济学也是一样的。计量研究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怎样尽可能真实而精确地刻画数据中的统计关系。所以依据不同的数据特性,有不同的计量方法被发明出来。但有了方法还不够,还需要明确知道方法的适用范围。因此需要研究计量结果的统计特性。如果能够给出计量结果的精确概率分布,那当然最好。但如果概率分布很难推导出来,那么就退而求其次,看看是否能够通过各种渐进统计规律来建立起大样本特性,这样至少研究者可以清楚在样本量越来越大的时候,计量结果会服从什么样的规律。

面对这样完善的理论框架,我们在学习的时候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要把理论想成相互孤立的碎片,而要有意识的梳理理论之间的联系,在学习过程中把理论的整体框架给拼装出来。

第二条是现实的主线。经济理论是为了认识世界而建立的。学习经济理论的最终目的是提升自己对真实经济社会的认识。所以每学一个理论之后,一定要扪心自问:我对经济社会的认识在哪些方面又进了一步?在这个过程中,用模型去看世界是不可避免的。经济理论模型是一张张的“地图”,可以帮助我们弄清经济运行的规律。因此,大家初次拿到这些地图的时候,应该依照这些地图去做一下实地的踏勘,去熟悉一下地图所对应的“实际街区”。有些时候,地图确实让我们对当地地貌有了更加清晰,更加全局性的理解。但也有时候,地图不够精细,甚至让我们误入歧途。这时我们就发现了地图的局限,反而是可以为理论发展做出贡献的机会所在。所以,在学习经济学理论的时候,一定要同时循着现实的主线来验证理论的内容。要从模型进入世界,再从世界回到模型。用模型来看世界,提升对世界的认识;用世界来反思模型,推进理论研究的前进。

第三条是经济学发展史的主线。这条可能是许多人不会想到的一条主线。从亚当斯密算起,经济学已经发展了几百年。经济学理论体系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绝不是无的放矢。我们所看到的每一个经济理论,背后都有生动的故事。这些故事给出了理论提出的动机。理解了这些动机,会大大增进我们对理论的认识。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高级宏观经济学会把我们在中级宏观中用得好好的IS-LM模型束之高阁,反而要另起炉灶?这样的问题会促使你去透彻思考理性预期革命的缘起,以及它带给经济学理论的变化。不断循着经济学发展的轨迹,追问理论背后的动机,就能理解经济学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从而把理论理解得更加透彻。

我建议大家在未来的经济学学习中,有意识地沿着这三条主线梳理所学,用这三根线把整个理论内容给串起来。这样,可以对理论理解得更加全面而深入。

 

同样重要的经济学分析技术

前面我强调了经济“洞察”,或者说是经济学思想,的重要性。但对经济学研究者来说,掌握经济学分析技术也同样重要。

像任何思想一样,经济学思想也需要载体。经济学发展至今,建立了以数理模型为核心的载体来承载经济学思想。这个载体已经成为了经济学思想的一部分,而不再是我们在抵达彼岸之后可以舍弃的渡河之舟。这就像人类离开了语言,就无法思考一样。

这个载体包含了经济学推理的数理和非数理方法,以及推理中必不可少的技巧。它们构成了经济学分析技术。经济学推理的核心是优化。因此,拉格朗日、最优控制、动态规划这些求解优化问题的数学方法就是经济分析者必须掌握的工具。而在优化过程中,怎样因为研究对象的不同给优化问题划出清晰的边界,就得依靠经济学的非数理方法来做判断。比如,分析宏观经济模型的时候,会在求解微观个体优化问题时把市场变量当成外生给定。而在求解均衡的时候,又会把这些之前视为外生的变量当成内生来求解。做这些判断的方法虽然并非数学,但同样属于需要掌握的经济分析方法。而在各种方法之外,还有很多必要的技巧也是经济学分析者需要掌握的。比如,在研究某些问题的时候采用特定的函数形式,可以在不失一般性的前提下大大简化分析。这些东西看起来就是一层窗户纸,但对经济分析来说也非常必要。

虽然经济学分析技术不会直接增进我们对现实问题的理解,但它们同样是经济学学习中必不可少的内容。缺少这方面知识,就难以进行严谨的经济学分析,更难以做出经济学研究成果。这些分析技术的掌握还是得靠“干中学”得来,需要在经济学分析推演中逐步培养起这方面的能力。在未来的学习中,大家会碰到很多理论推导,老师也会布置许多习题来训练大家。对这些理论推导大家得重视,一定要把其中的过程从头到尾仔细过一遍,确保没有遗漏。确实,推演的大部分细节在学过之后都会被忘掉。但这样的训练过程会逐步帮助大家建立经济学分析技术的素养。对有志投身经济学研究的人来说,这是必须要过的一关。

 

看教科书与读文献

在经济学学习中,尤其是在研究生第一年的时候,不少同学会疑惑于该怎样在教科书和原汁原味的经济学文献之间分配时间。

在这一点上,我的建议是至少在研究生第一年,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教科书上。学有余力的时候,可以适当读一些经济学的经典文献。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大家要知道,优秀经济学教科书的内容就来自于一篇篇经典文献。只不过编书者会把内容用更有逻辑、更加易懂的方式组织起来,给读者提供极大便利。但一个初学者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文献之中,很容易迷失。这是因为经济学发展历程并不随时间而线性展开,如果没有相当程度的经济学素养,很难弄清经济学文献大潮中各条支流的走向,极可能眼花缭乱,只看到表面上的几朵浪花。其次,再经典的文献,也只是一家之言。而对学生来说,更重要的是对整个经济学知识体系的把握。相比之下,教科书给出的经济学图景更为全面和系统,有利于学生打下更坚实的理论基础。最后,经典经济学文章的发表,经典经济学专著的出版,都代表了当时经济学发展的前沿。但正因为这些文献处在前沿,所以它们的阐述未必是最清晰、最明确、甚至最正确的。而教科书中的阐释经过了更多人的打磨,更加清晰易懂,可以带来更高的学习效率。

但经济学教科书也存在两个问题。第一,教科书中所包含的内容相对陈旧。因此,接近前沿的知识,只能通过直接阅读文献来获得。这是为什么在进入研究生第二年级,各个经济学专业课会以读文献为主要形式。第二,恰恰由于在教科书中的内容被打磨得太光鲜,所以反而掩盖了刺激理论发展的各个基本问题,抹去了理论蜕变所留下的痕迹。这可能在学生心中建立起一种理论框架已完美无缺的错觉,在一定程度上制约理论思考和创新。

因此,教科书学好之后,需要自然而然的进入阅读文献来学习的阶段。但如果没有通过学习教科书来培养出一定的经济学素养,就直接阅读文献,很可能事倍功半。

 

数学学到什么程度才算够?

在谈完了经济学之后,我还要专门讲讲数学的学习。大家会发现,在高级经济学的课程中,数学应用的范围和深度都大大增加了。数学也就此成为大家掌握高级经济学理论的一个拦路虎。那么数学应该学到什么程度才算够呢?是要像有些人说的那样,把数学的硕士专业课程全部学一遍才算够吗?我觉得大可不必,对学习经济学而言,数学掌握程度达到两个标准就足够了。

第一,克服对数学的畏惧心理。这个标准有一个很简单的检验标准,就是要能够在满篇数学符号中看出美感来。我在读硕士的时候,虽然已经经过了考研数学的折磨,但还是对数学有些畏惧。有时翻书一看满页的微积分符号就头晕,有把书扔掉的冲动。为了克服这种畏惧心理,我研二的一个学期专门选修了包括数理统计、泛函分析、矩阵分析、应用图论在内的四门数学课。这四门课没有一门是我那个院系要求的必修课,我纯粹是为了学数学而学。虽然课程内容现在大都已经忘记了,但我得到了一个最大收获——就此克服了对数学的畏惧。从那之后,我看见整篇数学符号不再头疼,反而会觉得很优美。也是从那之后,我对书籍的评价标准又增加了一个维度:那些把数学符号印得局促的书籍会让我厌恶;而那些把符号印得舒展、优雅的书籍,会让我感觉很舒服。到这个程度,对数学就不再有心理上的障碍了。

第二,能够把高深数学对应到简单数学中去直观经验中去,从而理解复杂数学符号所表达的意思。物理学家波尔曾经提出过“对应原理”。简单的说,就是高深理论所得到的结论延伸到日常经验范畴的时候,应该符合常识。量子理论看起来复杂、奇特,但一旦延伸到经典牛顿物理的范畴时,会产生出与牛顿力学相一致的结论。数学也是一样的。为了扩展理论的应用范围,数学家对现实做了很多抽象。从简单的数字抽象到了数域,又抽象到了空间。这样的好处是数学上得到的结论可以应用到非常广泛的范围上。但坏处是理论越来越抽象,越来越让人难以与直观感受联系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同学们需要有意识的把这些抽象的数学理论与自己的直观感觉做连接。比如说,大家学习线性空间的时候,要知道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就是线性空间的一个特例。因此,可以把线性空间中的各个数学定理用平面几何、空间几何的图形给表现出来,从而在自己脑海中建立起形象思维。又比如说积分。有人觉得积分很复杂,难以处理。让他给积分求个导数都感觉无从下手。但如果把积分号想成是连加号∑,把积分看成连续求和,求导就不难了。再比如说测度,看起来非常抽象。其实也就是连加号中的那个索引的i。有了这样的认识,数学符号就不会成为理解经济学思想的障碍。

只要达到了这两个要求,对于学经济学的同学来说,数学的基本素养就足够了。我们不是数学家。对我们来说,数学只是工具,只是语言。我们需要的是能够读懂数学符号背后的意思,能够用必要的数学工具进行经济学推理。因此,对数学的学习应该以需求为导向,用到什么数学再学什么数学。一般来说,经济学教材里面都会包含相应的章节,把涉及到的数学知识给介绍一下。同学们掌握这些就足够了。当然,也有许多经济学家有非常深厚的数学功底。而数学也确实是有些经济学家出成果的重要原因。那些研究计量经济学方法的经济学家们就不用说了。宏观经济学的大牛Sargent也说过,他在弄懂了差分方程之后才真正理解了理性预期。但还有更多经济学家是靠经济学思维,而非艰深的数学取胜的。比如,现在被引用最多的经济学家是Shleifer。大家看看他的文章,都是用简单数学深刻阐述了经济学道理。因此,如果大家对数学确实有兴趣,有天赋,那么可以多学一些。但即便这样,也要考虑学习数学的产出效率是否比学习经济学更高。而那些数学功底相对欠缺一些的同学也不要太担忧,只要有了基本的数学素养,数学不再成为你理解经济学思维的障碍,对经济学研究者来说也就足够了。

 

关于学习的三个比喻

在谈学习经验的最后一部分,我要跟大家谈谈我学习的三个体会。

我觉得,学习就像在黑屋中摸索。刚开始的时候,你不知道屋子有多大,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布局如何,完全是一片茫然。这时你只能慢慢摸索。很可能摸了很长的时间,还没建立起全景的概念。而在这个过程中,还有可能被绊倒,又或被扎手,很受挫折。但坚持摸下去,屋里的陈设布局会逐步清晰,开始有了一些小小的成就感。再坚持下去,突然之间,会摸到电灯开关。开关一开,电灯一亮,屋内的情景尽收眼底。这一瞬间,陈设之间的秩序感、美感就像兜头的一盆水一样浇下来,给自己带来强烈的冲击。这一瞬间的幸福感,会让你觉得之前长时间的付出都是值得的。相信大家在未来的学习中也会经历这样的摸索过程。过程虽然有些痛苦,但不要因为这些困难而退缩,而要坚持下去。要相信,最后的收获足以弥补之前长时间的付出。

在学习的摸索之中,老师可以大大降低我们所面对的困难。从接触一门学科到最后掌握它,需要克服很多困难,就像隔着一堵厚墙。而老师的作用就是把这堵墙给你拆解成一张张窗户纸,让你一层一层很容易的捅破。捅到最后你就发现已经穿墙而过了。但如果没有人来为你做这些,不要说是一堵墙,就是把几十层上百层窗户纸叠起来让你捅,恐怕没练过一阳指的人捅断了手指也捅不破。当你进入社会后,你会发现前面到处是墙,再没有人帮你把墙拆成一张张窗户纸让你去捅。这时你才会感受到在学校里跟老师学习是多么幸福。所以学校学习的机会是很难得的。在这里每偷一点懒,未来都需要用成倍付出才能补回来。

不过,俗话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老师只是领路人,不可能把所有的知识都教给我们。这就像大家初入北大,跟着向导首次游览燕园一样。向导不会带你把校园的每个角落都走到,而只是领着你参观一下标志性的地点,带你走过校园里的主干道,给你指明大的方向。有了这么一个大致的印象,大家自己在燕园里走起来就不会不辨东西,不会迷路。学习也是一样。当我们初入一片未知领域之时,也需要老师领路,带着我们对整个领域做一个大致的浏览。这个游览不会非常深入细致,只是把整个图景给大家介绍一下。有了这样的经历,可以保证大家在这个领域中不会迷失,但并不代表自己就已经成为领域的专家了。所以,老师的课堂教学只是开始,只能给我们一个领域的大致印象。领域中真正的美景在哪里,还需要自己去慢慢发掘。对研究者来说,这将会是一个延续一生的事情。

 

四、结语

 

在演讲的最后,我来回答演讲题目中提出的问题:怎样用好这最重要的几年?首先,为什么对在座诸位来说,未来几年是最重要的几年。

第一,我认为中心是中国最好的经济学教育机构之一,有着非常合理的教育资源配置。大家在这里学习时,有人领路,有人督促,还有人帮助。所以从一生的动态规划来看,恐怕很难再找到别的时点和地点能够以更低的成本来学习经济学理论。现在不扎扎实实学好,未来得付出成倍的代价才能弥补。

第二,在中心这个地方有大把与经济学大师近距离接触,接受他们言传身教的机会。要知道,这些大师的机会成本非常高。在这里他们愿意花精力和时间跟你交流,愿意把他们的经验甚至教训告诉你,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第三,中心是一个弱连接集聚的地方,是大家树立个人统计量,建立个人口碑的绝好起点。在中国,能够让大家通过两三个人就和美国总统拉上关系的地方应该不会太多。在这里大家只要做好了自己应该做好的事情,把自己的能力和素质提升上去,就不愁会空有一身本领而报国无门。

正因为未来几年对在座的诸位这么重要,所以千万不能虚度。那么该怎样用好这几年呢?

首先还是我一直强调的,踏踏实实做好你眼前应该做好的事情。当你在学习“三高”的时候,就什么都别想,把三高学好,考尽可能高的分数。当你和老师交流的时候,尽可能去学老师身上成功的秘诀。在做助教的时候,全身心投入,在助教工作中帮助低年级的同学,同时也提升自己。而在未来做研究的时候,要扎扎实实做好模型,写好文章,创造有价值的研究成果。

其次,要多交流,多讨论。交流对于经济学学习和研究都很重要。思想碰撞所产生的火花是必不可少的。同学们要多参加老师们组织的各种讨论班,多跟老师交流。还要自己寻求志同道合的同学组成学习小组,相互讨论,相互帮助,相互督促。

最后,在你做好这些基础的任务之后,去尽可能寻找自己的兴趣点。金融行业非常广阔,各种各样的偏好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恰当的位置。所以大家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兴趣所在,让兴趣来指引你未来的发展道路。

回头来看,我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我找到了我自己非常喜欢的工作,因此工作不仅仅是工作,还是效用的一个来源。更加幸运的,我擅长我所热爱的这个工作,因此工作中充满成就感。最后,我热爱且擅长的工作还带给我不错的生活水平,这就更理想了。能够拥有这一切,我要感谢自己在中心学习生活的五年。我的整个人生轨迹就是在这里从纯粹的随机游走变成了带趋势的随机游走,令我的生活完全不同。十多年前,我还在西南交大读着工程,为未来的方向而迷茫。那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十年之后我会是现在这样。带来这一切改变的,就是我在中心找到并坚持的那个趋势项,那个0.01。就是它让一切大为不同。

在这里,我预祝刚踏入中心的各位新同学们,也能够在这里找到并坚持住自己的那个0.01,开启你们人生的辉煌篇章。

 

 

 

 

[1]  徐高目前是光大证券首席宏观分析师。加入光大证券前,他曾历任瑞银证券高级经济学家、世界银行经济学家、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兼职经济学家及研究助理等职。徐高目前还是中国首席经济学家论坛理事,以及“华尔街日报中文版”专栏作家。徐高于200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现称国家发展研究院),并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他还拥有西南交通大学颁发的工学硕士、学士学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