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午骑着自行车,到李一氓老先生家里,帮他记录和整理口述的回忆录。老人叼着烟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得讲述他在脑海中已经淘洗过多遍的、最有价值的经历。
30多年后,李克对这一幕场景依然记忆犹新。一方面在于李一氓老先生既是党内德高望重的职业革命家,还是一位新旧文化交替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的典型;另一方面也在于这是李克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1985年,李克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到设在中华书局里的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该小组主要服务于李一氓先生。李克除了被老先生对中华传统文化孜孜不倦的追求所折服以外,引起他格外关注的还有老先生书房中所收藏的宋版《花间集》、明版《三国演义》等大量的线装书。
“你想想,对一个20多岁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来说,就能够跟线装书打交道,而当时社会上很少有人能够接触到线装书。”李克认为,这是一段让他至今印象深刻的经历。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这段跟线装书结缘的人生经历,会成为其创业的原点。或许,这就是命运为李克埋下的“草蛇灰线”。
创业:高山仰止后的选择
上世纪80年代,整个国家刚走出“文革”,社会正经历一种“书荒”:整个社会没有多少书可读。
即便是到80年代末,《四大名著》的新版本出来后,北京新街口新华书店都会有人凌晨排长队来购买。这在今天也许令人费解,但这就是那个时代所独有的,对知识、文化的饥渴。
当年,借着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的平台,在为李一氓老先生服务的同时,李克还有幸接触并走访了一些大众耳熟能详的大家,比如季羡林、余冠英、钱钟书、启功、王世襄、王季思、周振甫等大先生们。
1990年老先生离世后,李克的工作也有转变,开始接触一些跟出版业经理人有关的工作,开始操持国学典籍的出版。这份新工作职责仍然离不开每天都要到图书馆复印线装书的资料,然后整理校对。
1992年,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讲话,社会上一大批人纷纷下海,成为时代的潮流。回想起当时创业的心态,李克也是经过反复思量:如果坚守原先的工作岗位,按部就班,自己的人生也许就要一辈子活在依靠别人规划的固定模式当中。“可能也是为了内心一个小小的冲动,比如可以自由规划时间,发工资的时候不会那么纠结。唯有如此,才会一点一点去靠近你想要做的事情。”
自从亲历过一位亲友的无常变故,“是做学者,还是做商人?”在跟社会磨合的这段时间,李克反复思考这一人生选择。因为接触过许多学术名流,也见识过老先生的古文功底,他感叹,有些先生甚至能将儒家的十三部经书近70万字全部背下来,确实令人高山仰止,自觉这一辈子做学问难以望其项背。所以时至今日,他都没有把自己定义为学者,而更多的是做一名以工商为推手的文化传播者,籍此走出一条跟父辈不同的道路。
跌宕:好生意不如好伙伴
下海后最紧要的就是如何生活。在办停薪留职之前,他向一位学界前辈请教:“您说像我这样的一个人,将来会不会就饿死?”对方回复道:“社会改革开放以后,是不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只要你努力工作,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我可以保证。”
多年后回想起这段话,李克仍觉得言犹在耳。正是得到了这一番鼓励,他最终走过了父亲“如果停薪留职,就脱离父子关系”的难关,把心一横下了海。
1997年,李克成立第一家企业“归去来文化”。乍一听公司名字,就知道李克当时的文人情结多浓厚。但情结不能当饭吃,找不准市场的节奏和需求,企业刚开始一直不温不火。“我记得当时跟一位亲戚借了3万块钱,以为等一套书做好了,顶多三个月就能把钱还上,结果用了三年,最后才还给人家。”
李克创业的转折点是后来做《康熙字典》项目,他将古籍进行重新排版、点校注音,使之变得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因为应了市场的需求,同时又开了先河,产品一经面世就非常抢手。
以此为契机,李克陆续在古籍整理出版上发力。北大中文的功底,十年与国学大师接触并整理古籍的积淀,使他的产品例如《唐宋八大家全集》等,都具有很深的底蕴,同时又符合现代人的阅读需求。
崇贤馆每出新品,院长必请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国学导师楼宇烈先生提出完善和提升的意见。
好生意找到了,但伙伴出了问题。
读书人出身的李克,创业之初把做生意想的很简单。创建团队之初,身边的同学是最容易想到的合作伙伴。1997、1998年,由于市场空白,公司发展还算不错。然而一年下来,合作伙伴一看挣钱这么容易,马上就要求拿着现金出走,而且还振振有词:“虽然把车开走了,把现金拿了一点,但留下来的库存、应收更多呀!”
现在回想起来,李克明白一个道理。做生意可以一个人,但公司要发展壮大就离不开组织,而组织就涉及到架构的设计、职能的协调,以及利益的分配。这是一套专业的知识系统。不仅创始人要明白,伙伴们也都要一定的共识。
创业20年来,李克前前后后遭遇8次分家,他自嘲这种拆分“跟离婚差不多”,这直接导致企业发展很缓慢。“离婚”次数多了,他也就慢慢明白组织的关键是什么。现在的公司采取“员工持股平台”,避免再大伤筋骨。这一次次的折腾也让他意识到:好生意重要,好伙伴更重要。因为好伙伴能生出好生意,坏伙伴相反。
历尽艰辛,李克也更清楚了自己的追求:做公司,赚钱是基础,但不必把赚钱当成全部的目标,因此也就不必一味求大或求利润率。“在别人看来,公司规模的大和小,甚至是否上市,是成功与否的标志。对我来说不是,公司只是我文化传播的载体,创造社会价值才是第一位的。追求快钱和大钱的伙伴本来就不是同道中人。建立员工持股平台以后,谁退出都不至于影响公司的发展。”
在李克看来,创业不仅是一种谋生和价值实现的方式,也能带来对当下这个时代的社会生活方式最丰富、最深刻的理解。在这样的时代,找到你发自内心地认为正当的事业,然后也让社会更多人认识到这是正当的,就是价值本身,也是阳明心学中致良知的本义。
2018年6月17-19日,在“第二届中国阳明心学高峰论坛”上,李克院长在接受中国教育电视台国学台的媒体采访
李克也很认同一句话,“伟大都是熬出来的。”别人眼里的光鲜,当事人不知道历经了多少苦难。企业经营是一条深不见底又一望无际的河,只能摸着石头步步惊心地往前走,没有真正的安全地带,甚至没有真正的对岸。
学习:北大国发院的温暖回忆
在李克看来,和创业一样,学习也是一生的旅程,知识越来越有用,但知识没有绝对够用的时候。
李克的学习经历有三段,第一段是北大中文系的学习。第二段是毕业十年跟着大师整理古籍,这段学习也是难得的。
第三段是在北大国发院读了EMBA,是意识到企业管理的重要性之后,主动的学习。这一点与前两次的命运安排不同,是自我的设计。
在北大国发院BiMBA商学院,第一门课就是商务统计,“我是中文系毕业的,由文学思维突然转变为数学思维,简直痛苦之极。”如今回想起这段经历,提到特别认真、特别较劲,但也特别可爱的胡大源老师,他依然感慨良多。他们小组作业被查出来和另一组几乎一模一样,被胡老师痛批一顿,全部重写,但大家因此喜欢上了胡老师的认真劲儿。后来等到胡老师带着他们去马陵古道,进行困境决策的现地教学课时,大家对胡老师有了更深的感受。
在傍晚时分,我们跟着胡老师模拟当初庞涓追击孙膑的时间点,一起徒步走进古道,然后看到依稀的树林,还有沟壑,让学员切身感受当初战争中双方将士的心境,然后,他又给出总结,并和当下的商战结合,十分精彩。“我觉得,他教的不是具体的方法,而是一种作为企业人如何提升心性,分解宏观信息的方法。” 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的建立和筛选信息工具的训练,在进入信息时代之后,这已经成为了现代企业生存的基本技能。
李克记忆深刻的还有周其仁老师、林毅夫老师,关于他们的见识和授业方式,有着很多温暖的回忆。周老师对一些大企业的转型和企业家精神极其关注。他分析事物的经济学逻辑非常让人喜欢。周老师还分享过他人生很重要的经历:手边一定要有一本很难理解的哲学书,而且要经常读,这样才会锻炼自己的思维能力,做社会科学的人一定要学习逻辑,一定要敢于和乐于进行哲学的反复训练,提升深度思考的能力。对林毅夫老师,李克说,“我们私下都管他叫‘林比较’,他的课程就带有一种很广泛的经济学视野,在中国经济跟世界比较,中国不同区域经济比较的过程中,能感受到他有一套经济学的逻辑和体系。而且能够看出他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着很深的积淀,这都是大格局令人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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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在国发院两年间的学习,李克称,最大的帮助是建立了对经济学和管理学的认知框架,同时激发了自己对社会乃至哲学的进一步思考。在西方,马克思·韦伯完成了基督教社会向现代工商社会的哲学转型。东方的传统是农耕文明、儒释道经典智慧如何同现代的工商文明相结合?这其实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可以说,我们今天经济学和管理学的理论家们和企业家们,都是这个新文明进程中的探索者和推进者。